武生王 - 靚次伯

武生王 - 靚次伯

一再拖延, 終於擠出時間來說說另一位粵劇泰斗 –武生王靚次伯先生。實因每次準備寫四叔(行內人稱他為「四叔」, 此文亦沿用此稱呼)時,都先找有他演出的戲來看看,誰料往往一看便盡耗時間,  耽擱多番。有見及此, 現唯有借助兩三齣好戲, 讓我這個外行人來說說四叔, 惟不足之處也便難免了。

愛看粵語戲曲電影,總覺得好看的戲都有四叔參與演出。 現在回想起來, 應該是有四叔演出的粵語長片, 他演出的部份一定有濃厚的粵劇味道, 因而好看。

印象中的四叔是個「老者」, 總掛/蓄着鬍子, 看不清他的面貌,卻總為他的眼神和悅耳舒服的歌聲所吸引。四叔雖然多掛鬚演出, 鬍子遮掩了半張面, 但仍然可以慈眉善目, 可以愁煩怨恨, 亦可以跋扈飛揚。他一般不是演主角的父親, 便是位高權重的王侯宰相, 又或是忠心的老僕和可親的爺爺, 更可以是勢利拷紅的相國老夫人。是故一直以來, 總以為他要比任姐波叔等年紀大許多, 誰不知給他“騙”了多年 ,直到看了他的傳記¹,才驚覺其實這個老「伯」不太「老」!

看他年輕時的相片, 更「得窺全貌」,發覺他長相清明, 身形高瘦,合以「靚」字為名! 其實, 四叔雖是武生, 但絕不粗魯, 無論他演的是忠是奸, 總帶有幾分儒雅, 一份沉著和混身剛勁，最喜愛他演長者清官時那份內蘊的仁厚。四叔眼神自信凌厲,精光威猛,例如 在「仕林祭塔」裏的法海,他就這麼一站在橋頭, 目光如炬,便氣勢攝人,足令妖魔匪類膽寒。

特別喜愛他的歌聲 - 沉厚、圓滑、悠揚   ；柔中帶剛, 跌岩有致, 像是在替耳朵按摩,極為悅耳耐聽。他那帶點沙啞的嗓音, 高拔時能裂帛撕心,聲字又能吐露不散；低子時沉鬱跌蕩,卻又能婉轉流動, 與音樂混和共鳴。

若說粵劇的特色是俱備說唱之妙, 那麼四叔的唱腔便是說唱的典範了。   且看他在「十奏嚴嵩」裏闖衙的一段: “醉臥高樓聆惡耗, 驚聞海瑞捉世藩”，連說帶唱的獨特唱腔道出了嚴嵩的倉促焦躁。再唱「小御史, 有多大前程, 且看老夫將你個公衙踏爛」,音節抑揚頓挫，表達了宿醉剛醒的嚴嵩仍然的囂張氣焰。四叔演繹嚴嵩出場時極細膩有深思 – 身穿便服, 腳步急速細亂、略帶跚蹣不穩, 全是一副事發突然的狼狽相。

四叔演繹忠奸兩個極端都能出入自如。他功架的精緻,亦可從他演出的「雪擁藍關馬不前」一折戲中欣賞到。一句“馬蹄慢呀…”, 唱腔特色盡現。四叔的韓愈跟着音樂徐徐騎馬出場,手執韁繩,輕鞭掃頸, 一步一謹慎, 每步踏實中又帶着幾分猶豫,象形馬因蹄入深雪而略帶驚慌,每步均要踏穩着地才願意走出下一步。下一段,四叔唸完詩句“雪擁藍關馬不前”, 即為馬頭的一下抖動而險失平衡, 唯肖唯妙。唱“唉呀馬難行…”,腔調蒼涼, 利用腔韻道出此句雖說馬, 實則亦是說人。 隨後連串動作, 設計細膩恰當, 既豐富又有層次: 因馬兒走得慢, 四叔此時便要用鞭改打馬股,催馬前行。四叔是先打了一鞭, 馬兒仍未肯前行, 於是四叔再加一鞭, 但馬兒受鞭反抗而擺動馬頭、牽扯韁繩, 四叔一人一鞭便能做出在馬上受力而失去平衡的經險動作。經過一番角力之後, 四叔再加一鞭馬兒方肯接受指令開步走前。走了兩步, 四叔突然一連串跳動, 模劃出馬兒突如其來的受驚躍動, 馬上的韓愈幾番掙扎才能鎮定馬兒。穩坐後, 鏡頭拉近到四叔半腰,加強了人在馬上的感覺。唱“好馬兒呀, 累你歷盡艱辛”, 四叔憐惜地望着馬兒,再輕輕用右手拍拍馬頸,位置準確。 韓愈跟着微微側首望馬, 語帶相關地對着馬兒唱：“好馬兒,累你飽嚐憂患”,正好道出韓愈此時的辛酸心境。此時, 四叔的韓愈先以手輕扶左邊馬頸,再在右頸輕掃幾下撫慰愛駒 (看來四叔亦是愛馬之人 ！ ) - 馬尚有人憐, 但人的坎坷又可向誰訴說呢? 真可算是人不如馬了！最後一段, 馬兒騰跳掙扎反抗,引致馬上一陣劇烈的顛簸。四叔演繹與馬兒較勁, 像真貼切: 馬兒一會兒前腳躍起意欲要拋人落馬,馬上的韓愈只好彎身向後,暗運勁力維持平衡。馬兒一會兒又在雪地上頑抗後退,繼而左右亂竄。此段的功架, 四叔只以腳尖着地,踏着連串碎步, 人便向後及左右‘飄移’游走(不知此功架的正確名稱),步法流暢順滑，如在雪地上‘溜冰’, 煞是好看。  

一輪人馬較勁之後, 人不敵馬, 馬鞭丟失, 人也就失去平衡而被拋下馬了。四叔功精詣熟,用抽象的做功來虛擬一段人馬的情感交流和操控的爭持,好看極了。

四叔的功架, 帶有濃烈的南派和武生硬朗的味道, 此特色在戲曲電影「碧玉簪」一折策馬摧鞭戲裡最能體會其功架的精純。此場景開始是四叔與馬僮、侍從策馬奔馳下坡,眾人高速從一小斜坡走下來, 四叔穿上窄身海青(?), 雖是走來步急細密, 但未有踢起袍腳 -人在奔走但是看不見靴影的, 這一份功力已不簡單。 
  

一輪鑼鼓, 四叔與馬僮齊齊紥了個「四平馬」,合拍地推拉幾次韁繩,此時兩人上半身和手跟着鑼鼓前後搖動, 雙腳卻如下了樁一般, 牢牢釘在地上, 表現出用腳緊抱馬肚之騎功。然後四叔起唱“斷腸書催我”, 唱完後, 四叔下盤風紋不動, 只運暗勁打了馬兒一鞭, 象徵了馬兒已在高速奔馳, 馬上自然平穩。此處要讚讚那飾演馬僮的龍虎武師, 一鞭過來, 在兩下鑼鼓的時間內, 他即時一個後翻, 人轉了一圈, 跟着「食」住鑼鼓立定、紥架, 穩當漂亮, 身手了得。 四叔唱第二句“披星戴月歸”後又揮鞭催馬, 此時馬僮一個側翻, 起右腳向外踢腿打手, 再立定紥架企穩, 跟着鑼鼓節奏,一氣呵成,清脆利落！兩人合拍純熟, 份外好看。

又例如四叔在帝女花香劫演崇禎殺長平一場, 他身材瘦削, 雖然神情悲苦恍惚, 但站在那裡就給人有“古月蒼松”²之感, 使劍時更是堅定有勁,一步一剌都是“乾淨清楚”、“硬橋硬馬”： 每一劍都快而狠, 絕不含糊。

在帝女花演崇禎, 四叔舉手投足俱有帝王的威嚴風範, 但又能同時恰當地表現出那庸懦、固執的性格。例如香劫開場唱「國事艱難、凋殘」, 曲詞加上他獨特沉雄的唱腔,道盡崇禎的蒼涼和無奈,至今無人能出其右。再看他一手拈酒杯, 一手下垂, 緩步由桌子的一邊行到桌的中央, 雖然只是兩三步的動作, 卻一步一沉重, 每步又夾雜着不忿、憂傷、無措等的種種心情– 在這短短的幾步中, 連着唱段, 四叔的崇禎雙目微閉, 似在沉思檢視, 像在體會着一己之無力, 內心戲清楚明白 - 崇禎心內是複雜矛盾的, 雖然把責任推在臣子身上可替自己開脫，但又明白國事已千瘡百孔，更恨可托無人, 全是一股欲挽無從的孤苦。四叔瞇着眼,以杯酒消愁, 先是遲遲不飲,後來卻一飲而盡,並隨即把酒杯扔掉,盡顯崇禎的晦氣、煩躁和憤慨，演來絲絲入扣。 據他的徒弟朱振邦在傳記裏說, 四叔在「仙鳳鳴」的帝女花時, 是“身穿蟒袍”而“內罩戰衣”的³, 這正好反映了四叔忠於藝術的情操 - 戰衣穿在內, 不是穿給觀眾看, 而是四叔為崇禎而穿的！由此可見他演技之細緻精湛, 全是天賦高, 再加上專業的精心研究和一絲不苟的認真態度所得來的。 他的徒弟提到四叔常告誡他, 說“演員對自己應有嚴格的要求, 對藝術要有堅毅不息之心”⁴ - 聽說四叔早年曾因未有節制生活而致影響了嗓音, 後來他卻可徹底改變作息習慣而得以恢復“靚”聲⁵, 其對藝術的堅韌認真, 可見一斑。

 

¹武生王 - 靚次伯: 千斤力萬縷情(黎玉樞統籌，盧瑋鑾、張敏慧主編, 三聯出版)。

²武生王 - 靚次伯: 千斤力萬縷情, 頁100。

³武生王 - 靚次伯: 千斤力萬縷情, 頁97。

⁴武生王 - 靚次伯: 千斤力萬縷情, 頁92。

⁵ 話說梨園-靚次伯。